息泽调息至正午,方才开门,打着哈欠白衣飘飘地依着篱笆墙:“你倒来得快。啊,给我带糕了”
阿兰若提着篮子迎过去,“你既来信告知捕到了犬因首助我练弓,就该晓得我最迟不过今明两日便要造访,闭门半日,我还当你是不想见我。”话是这么说,脸上却燃起十二分的兴致,“犬因现在何处”
息泽接过篮子朝外头走了几步:“你方才那模样半死不活,吓我一跳,自然不能放你进门将晦气过给我,此时人总算新鲜过来,早这样新鲜多好,难得来看我一眼,就该这么新鲜。”
阿兰若叹道:“这些日精神是不大好,可也当不上半死不活吧,你让我在屋外熬半日的日头,就为将我晒出些活气”
息泽拈了块糕入口,“不为这个为什么”抬头一划,所向处雾霾渐开,呈出一片石林。林中怪石叠嶂,上头笼着圈紫光,隐隐传出异兽的咆哮。大约觉得这个声儿挺赏心悦目,听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头犬因为祸多年,花了我好些力气才捕到,所有异兽中,身形最活的是它,且没有痛觉,最合你练弓。若你能射中犬因,梵音谷中便没有射不到的东西。”
阿兰若从袖中化出弓来,笑道:“让我去会会它。”
犬因兽乃一头四角的上古遗兽,习性也对得起它狰狞的长相,就一个猛字。阿兰若祭出戬时弓,飞身入石阵。犬因兽被息泽饿了几天,闻到人味很激动,尽管身上力气被饿得不大足,爪子却比平时更利,身形也比平时更活,为一口食几乎豁出老命,怪难得。
阿兰若借着石阵的阻挡,凝神同犬因兽拉开距离,无羽箭破空疾飞,但未近它身就被灵巧躲开。息泽在外头慢悠悠道:“你瞄准了射它是射不中的,你从前射的那些东西没一个比你的箭快,但犬因却永远能快过你的箭,不如算算你箭的速度,再算算它移动的速度,往偏里射。”
息泽说得未尝不是道理,但着实不大容易,这就意味着阿兰若需做三件事,一是躲着犬因谨防被它逮住一口吞了,二是立刻在心中做出一个精确算筹,三还需花大力气观察把握住它的习惯动向阵中激战了半个时辰,谁也没讨着谁的便宜,美食在前却不能享用,可想犬因兽有多么愤怒。
息泽立在石林旁,边喝茶边道:“你差不多该出来了吧,个吧时辰内射不中它很正常,若因疲累被它吞了我如何向你师父交代。”
话音刚落地,阵中响起犬因兽一声狂怒的咆哮。
红衣少女方才借力在石柱上,腾至半空放出精心算计的一箭,正中四角兽胸腹,妙极,极准。她沉静的眼中现出一丝飞扬之色,欲落地急退出阵。悲剧,却就在这个时刻发生了。
落地的一刹那,没留神地上一堆枇杷核,脚底一个不稳,直直摔下来,前额正磕在近旁的一截石笋上。
而说时迟那时快,狂怒的犬因兽已作势要猛扑而来。
羽翼真空之声乍然响起,玄色的翼副似片浓云遮蔽天日,疾扑而来的犬因兽被一柄长剑当胸刺过钉入一旁的石柱。一切只在瞬息间发生。玄衣的青年目沉似水,手中封起印伽,银光之中,林中怪石轰然而动,犬因挣脱长剑的舒服,嘶吼着欲穿过石阵。
阵法因被沉晔做了调动,不像方才那样懒散松垮,犬因兽一静一动皆被牵制,但他二人出阵也不像方才那样便宜,他只在离犬因兽最远的西南方留了一段薄弱小口,容二人相拥滚过去。
阿兰若捂着额头上流血的伤口模糊地看着他,像是没搞清楚他怎么会突然出现。此等危急时刻,岂容有什么别的思虑。沉晔一把抱住阿兰若,一只手将她受伤的头按在胸口护住,黑色的羽翼紧紧覆住二人,在犬因挣扎着穿过最近的怪石前,擦身滚过那道薄弱的结界小缝。待他们滚出阵外,息泽已将结界再做了一次加固,目光落在沉晔身上,赞赏道:“几年不见,你临战倒是越发冷静了。”又道:“小时候就爱冷着一张脸不理人,大了怎么一点长进没有”
沉晔面无表情道:“犬因兽如此凶险,你让她去同犬因对战”
息泽道:“她不是射中了吗,要不是突然摔了一跤,”挠着头愧疚道:“啊,也怪我,昨天去阵中溜达,剥了几个枇杷”但又立刻正色道:“但真正的战场也是如此,可不会有人帮她清扫枇杷核,全靠自己操心,我这个也正是为了警醒她。”
阿兰若躺在沉晔的怀中,悠悠插话道:“我觉得,战场上可能不会有人吃枇杷,所以我不用操这个心。”
沉晔瞧着息泽,眼光里没有一丝温度:“她身处险境时你在做什么,她是你发妻。”
息泽立刻又很愧疚地道:“我在吃她带给我的糕,没怎么留意”但又马上正色道:“拜了堂就是夫妻吗,这就是你们的陋见了,我同阿兰若可都不这么觉得。再说,你不是快我一步救到她了,我出手岂不多余”
沉晔的面色沉得像块寒冰,“我若不快一步,她已被犬因咬断了胳膊。”
息泽奇道:“可能被咬断胳膊的是她,她都没有质问我,你为何质问我”
沉晔的手还覆在阿兰若流血的额头上,她脸上亦出现好奇的神色,附声道:“啊,这是个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沉晔第一次低头看她,她额头的血沾在他手上,他曾经轻蔑地说这些东西不干净,此时却任由它们污了他的手指。他没有将手拿开,眼神中有类似挣扎的情绪一闪而过。
阿兰若轻声问:“沉晔,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他道:“你怎么敢”
她拨开他压住她额头的手指,他声音中含着一丝怒意,“安分些。”
她笑起来:“你真的喜欢我,沉晔。”
他的手指重压上她的额头,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但沉晔眸色中,却仅容她的影子。她的模样那样闯进他严重,像某个世外之人闯进一座尘封的雪城平原,除开她的笑,背后仍是千年不变,有飞雪漫天。
但这已经够难得了。
她就高兴起来,伸手挑起他的下巴,“不承认也没什么,我头痛,你笑一个给我看看。”
他仍抱着她,顺着她的手抬高下巴,却微垂着眼看她:“你找死。”
她似笑非笑,“有谁曾像我这样捏着你的下巴调戏你吗”
他仍那么看着她,等着她将手收回去,“你说呢”照理说该含着怒意,语声中却并无怒意。
文恬赶过来送丝帕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发白,息泽往口里又送了一块糕,看了眼天色,咳了一声总结道:“该挪到床上去躺着的赶紧挪,该做饭的赶紧做饭去,都在这里杵着算是怎么回事”
沉晔是否喜欢阿兰若,虽然在听陌少讲这个故事的前半段,凤九着实在心中捏了把冷汗,此时却譬如一座大石猛然沉入深谷,砰一声巨响后头,升起的是她一颗轻飘飘的信。她觉得欣然,且释然。
确然,在听陌少提及犬因兽时,她也想过,为了唱好同此时这个沉晔的这台戏,她是否也需要去岐南后山会一会传说中的犬因兽。
她想到这个时,头皮也的确是麻了一麻。
但对阿兰若同沉晔终成眷属的感动,悄然淹没了先前的一丝隐忧。她命中对情字犯煞,情路走得不太平。因她由衷地心上阿兰若,故而希望她的情路好歹比自己顺一些,这个结局倒令她满意。
她提起一只杯子灌茶,苏陌叶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神色咱上颓唐面容,那笑意一瞬冷进骨子里,凤九打了个哆嗦,想起来对面坐的这位仁兄有个雅号叫做千面神君。
千面神君苏陌叶手指轻敲了两下桌子:“我知你在想什么,可觉得这个是好结局”远目湖中道:“这可不是什么结局,而后还有许多事,算得上好的,却只那么一件。”停了一停,道:“息泽为人颇仗义,这桩婚事虽于他无意义,多年来他从未上表提和离之事,却是怜悯阿兰若是个身份尴尬的公主,顶着他发妻的名头,日子总算好过些。自岐南后山那一日,沉晔同阿兰若在一起两年,他们有些什么我不大清楚,那时我回了西海,只知两年中,沉晔仍被困在阿兰若府中。”
凤九暗忖,陌少说他回西海乃是因西海有事,保不准是个托词,兴许那时他总算明白过来阿兰若于他而言是什么,可叹佳人已另觅良人,陌少他是因伤情才回了西海。既然琢磨明白这一层,凤九自觉说话时应躲着这一处些,道:“连你都不晓得的事,不提也无妨,只是你方才说还有许多不好之事,却不晓得是哪几桩”
苏陌叶怔了一怔,良久,道:“史书载两年后,上君相里阙病逝,太子相里贺即位,即位日七月二十四,正是龙树菩萨圣诞日。即位不过七天,临族夜枭族痛斥比翼鸟族纵容边民越境狩猎,发兵出战。相里贺御驾亲征,将夜枭族拒于思行河外,八月十七,相里贺战死。相里贺无子,按王位承继的次序,若橘诺未被贬为庶民,便是她即位,再则阿兰若,再则嫦棣。八月十九,却是流放的橘诺被迎回王都即位,次日,阿兰若自缢身死,”
凤九震惊。
苏陌叶续道:“或许因阿兰若魂飞魄散,而于比翼鸟言,自缢确是能致人魂飞魄散的好法子,他们才敢拿这个来诓我。”
凤九平稳了片刻心绪,蹙眉道:“我曾听闻,阿兰若故去后,时任的那位女君即刻便下令将她的名字列为了禁语。此时我却有些疑惑,橘诺越阿兰若即位,宗族竟允了且他们铁口要定阿兰若自缢,便没给你一个她自缢的理由吗而橘诺她又为何要将阿兰若三字列为禁语”
苏陌叶面无表情道:“有传闻说,上君并非病逝,而是被阿兰若毒杀。”
他撤回目光看向凤九:“自然,若是这个理由,你提的问题便不再难解,但你信这个传闻吗”
凤九本能摇了摇头,忽想起来道:“此时沉晔呢”
苏陌叶冷笑道:“沉晔那则传闻说上君死后,他被重迎回岐南神宫,阿兰若因上君之死被关,他曾上表”
凤九心中没来由一沉,“表上写了什么”
冰冷的笑意在苏陌叶眼中描出一幅冰川,“表中请求将阿兰若之案移给神宫,道她既犯了如此重罪,理应由神宫亲自将其处死。”停顿良久,道:“次日,阿兰若便自尽了。”